被称为高考狂魔的唐尚珺,参加了16次高考。他曾多次考上985名校,却选择放弃,继续复读。
和他类似,我也因为家贫,迫切想要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复读了6年。
我叫杨和,1995年出生于江西的一个农村。我的爸妈都是小学文凭,常年在外打工。
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们仨从小是由奶奶照顾长大的。
我爸妈虽然是自由恋爱,但是婚后的困难生活让他们的爱情之火渐渐熄灭,相看两生厌。
即使过年回家,他们仍然会争吵、打架甚至分房睡觉。爸爸甚至有家暴倾向。
我也曾经恨过爸妈,恨他们没能力还要生三个孩子,并将我们全丢给丧偶的奶奶一人抚养,寄来的抚养费也少得可怜。
我还恨他们把我和哥哥弟弟区别对待。
小学时,全家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乡下陪老人,哥哥弟弟却可以跟着爸妈去城里的游乐园玩。
所以,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改变我被忽视的命运。但无论我怎样努力,成绩总是排名中等。
就在我打算和身边很多农村姑娘一样,考不上好的大学就嫁人、生子、带娃时,我奶奶的死,生生刺激了我。
2012年的冬天,一手将我养大、一直参加我所有的家长会和毕业典礼的奶奶去世了——宫颈癌,活活疼死的。
奶奶患上宫颈癌后,治不了,也没钱治,死前几天被叔叔他们帮忙从医院接回来等死。
我们连止痛的钱也付不起,我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折磨了很久后,吐血而死。
奶奶去世前浑身散发出腐朽的木质气息,我每夜都会在冥冥中闻到。
当时我正读高二,成绩在班上中等偏下。我告诉自己,我要以光鲜的方式离开这里:
考上一个好大学,离开这个陷在泥潭中的家,让他们知道奶奶对我的爱有回报,我不应该被忽略。
整个高三,我早起晚睡,用题海战术麻痹自己,自以为十分努力。高考前一夜,我失眠到半夜。
2013年,18岁的我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高考。
当我走出考场时,所有的考生都有父母来接,除了我。
他们手中拿着美食和水,为他们的宝贝孩子打伞。我独自一人冷漠地穿过人潮。
高考成绩公布后,我的分数只过了二本线,比我预估的分数低了不少,我擅长的文科发挥失常。
成绩出来后,我还在家长群里(从高中起,我就是自己的“家长”了),看到一个家长说:
“女孩子,上个过得去的大学就行了!
如果是男孩,想复读个几年也没关系,只要他有劲去读。”
说完,她还配了一个偷笑的表情。
我悲哀又愤怒:凭什么?
在羞愤中,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瞒着家人复读!
我就读的高中在江西一个县城,熟人太多,想瞒过家人,就要换个地方。
我也怕别人说类似的话:
“哎呀,你看那个女生,脑子坏掉了才想着复读,这是要榨干父母吗?
没有用的,还不如赶紧读个大学出来打打工,嫁人算了!”
我曾经妄想报高考培训机构的班,据说他们的教育质量更好,但我缺钱。
最终,我选择去了南昌的一所普高高复。
那个暑假,爸妈如往常一般没有回家,哥哥在外地,弟弟在寄宿学校念书。
在这个空档期,我联系了南昌的一所学校。那所学校规定,过了一本线的学生去复读——
免收所有费用,且每月发250元的生活费。低于一本线的分数,就得正常收费。
我们家是建档的贫困家庭,高中时,我每年有1500元贫困助学金,让我不至于捉襟见肘。
可是,高复不属于高中教育,不能享受高中贫困助学金。
我在南昌呆了三天,其中两天在那所学校体验了全日制教学。
除去一晚睡在学校宿舍,其余晚上我就睡在廉价的青年旅社。
第四天,我回到家中。我先在网上找了一所远在云南的二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照片。
彩色打印出来后,用胶带细细撕掉名字部分,写上我自己的名字。
然后,我站得远远地给通知书拍了张照,我的手机像素不高,看不清作假的痕迹。
我用彩信把照片发给了远在广东和浙江的爸妈,并附上一条信息:
“爸爸、妈妈,我被云南的这所大学录取了,暑假提前有社会实践,
我要坐火车过去,云南太远了,来回不方便,我今年过年再回来。”
爸妈深信不疑。而且,他们本来就对我不甚上心,家里还有两个让他们烦的。
当时,大我四岁的哥哥刚从技校毕业,找不着工作,够爸妈头痛。
弟弟初升高,嚷嚷着让爸妈给他买手机,不买就不好好学习。相比之下,我最“省心”了。
我的一切欺骗,都是从利用他们对我的信任开始的。
我把短信也发给了哥哥和弟弟,因为等我走之后,亲戚的过问就由蒙在鼓中的他俩回答了。
在他们眼中,我是乖巧而木讷的书呆子。
没过多久,爸妈就往我银行卡里打了一笔学费。
我告诉他们,大学会有助学贷款,他们只需要给我一小笔钱就可以了。
钱,我不能多要,良心不安。
拿着爸妈的钱,我又把高中三年习惯性省吃俭用下来的钱全部存进去,包括我微薄的压岁钱。
之后,我忐忑地再次前往南昌,去做暑假工。很快,我在一个酒店当了服务员,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包食宿。
做服务员很累,我从来没准时下过班。要盯单子,又要收盘子、倒脏餐车,还要倒水、收拾桌子、换台……
酒店很大,我一个人看五六十人的区,根本忙不过来。
刚开始工作时,我盯单子一不小心就找不到人了,这时候就会被经理拎出去批评:“脑子要灵光!”
移锅底时手被火烧到,开酒时手被扎到,端又重又烫的汤时手被烫到……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的手已经不成样子。
当服务员,受气是更常见的事了。上菜慢了被骂,上菜快了扰乱宴席流程也被骂。
一开始,我被客人多说几句笨手笨脚就会哭到半夜。
后来,随着我业务水平的提升,我的抗压能力也提升了,每天都做得到笑脸迎人。
那所酒店体制正规,每月还有全勤奖。我精力充沛有干劲,经常值早晚班,从早上六点钟忙到晚上十一点。
后来,常批评我的部门经理刘姨表扬我:
“和你一样年纪的小姑娘,总是喜欢赖床,
来上个班还要画半天妆的,还真以为有灰姑娘的故事呀!
还是你踏实,不容易!”
于是,月底总结会上,我又拿到了一笔奖金。暑假的两个月过去,我攒下了学费和生活费。
数着小金库的那个晚上,我笑着哭了,我打开自己高中的课本,
翻到第一页,一笔一划地写下:“杨和,你可以!背井离乡也不怕!”
爸妈偶尔会打电话来问问我的暑假社会实践情况,
我就请店里的厨师或者别的服务员拍张我的照片发给他们,说我学到了很多,请他们不要担心。
部门经理刘姨对我挺好,可能因为我与她的女儿同龄,而且干活十分积极吧。
她听说我是勤工俭学、攒钱读书时,就同意了我开学后的周末过来做临时工。临时工本来是不允许的。
开学后,时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我和别的高复生住在学校的一间八人寝室,她们安心读书,我却要每天上白夜班。
周一到周五晚自习是九点半结束,她们回寝室洗漱时,我要赶往酒店洗掉最后一批盘子,掐着十点十分的关门时间回寝室。
我周末几乎没有时间自习,下午和晚上都在一个培训机构做小孩子晚托班的老师。
只需要监督他们不乱跑,教他们怎么写字以及简单的计算就行了。
为了腾出时间,我早上五点五十起床,六点钟就到教室自习。晚上从十点半学到十二点。
我一边绝望一边充满希望。
即使我每天只吃早餐和中餐,
即使我的草稿纸先用铅笔打一遍,再用黑笔打一遍……
我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2014年,我参加了人生中第二次高考。
比二本高40分,离一本线差5分。我呆呆地看着分数,反省了三天三夜——
不够,这不够,它配不上我的付出。
我驾轻就熟地继续办理高复手续。
并对家人宣称,我大二了,会更加忙,过年就不回去了。爸妈虽有点不满,但也没多说什么。
不回去,我就能逃避一切关于大学生活的盘问。
2015年1月30日晚上十点半,我刚闷下一口浓咖啡,打算继续战斗一道解析几何题。
突然,我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
“和和,我和你弟弟来看看你学校吧,你弟弟也高二了,
该让他看看大学什么样子了!你朋友圈里发的图他很羡慕呢!”
我手一抖,满脑子都回荡着两个字:完蛋。
当时,我一个高中同学,考取的就是我谎报给爸妈的那所云南的大学,她经常在朋友圈里发图片。
我就盗用她的图甚至配文发说说,设置只有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可见。
从开学典礼、军训到食堂美食、考前熬夜背书,我一样都没落下,仿佛我真的是个大学生。
我阴暗地想着,骗人骗全套,送佛送到西。
谁也不知道,开学典礼照的背后是我熬夜到一点半的身影,食堂各色菜系的背后,是我一周七包不同口味的方便面。
第二天中午,我在微信里联系上被我盗图的女同学张月月。对她说:
“我弟弟想考你的那所大学,过几天麻烦你带我在学校里转一圈,之后我就带我弟弟来啦。”
张月月阳光热情,当即就答应了我。
2015年2月底,我向学校请了假,拿出省吃俭用的钱,咬牙买了一张机票去了云南。
张月月带我溜达了一遍校园后,问起我的大学情况,我笑着说在南方的一个不起眼的二流大学念历史学。
3月初,月月出去社会实践,我装模作样带着妈妈和弟弟在大学里转了一圈,还借了月月的校园卡请他们在食堂用餐。
弟弟一脸羡慕:“姐,大学真好,不过你们专业的学习任务好像也不少啊!”
我没敢打开我背在身上的书包,里面装的可全是高三教辅,只淡淡地说:“大学也没你想象得轻松。”
临走前,妈妈还塞给我两百块钱,说是让我在大学吃好一点。
我看看妈妈洗的脱线的毛衣袖子,又把钱塞了回去:“助学金管够,你别给了。”
这一次意外的云南之行所花去的费用,导致我啃了一个月的廉价面包。
但我却觉得十分满足,也许因为我得到了来自一直被家人关注的弟弟的羡慕,得到了妈妈对我的关心吧。
2015年夏天,我参加了第三次高考,这次离一本线只差1分。
不行,我要上一本。我一咬牙,继续复读。
2016年春节,我匆匆回家过了一个年。
大年夜,家里都没几个菜,哥哥在外地加班回不来,弟弟高三成绩跌到倒数几名,爸妈为究竟是谁的责任而大打一架。
鸡飞狗跳中,我在大年初一就愤怒地回了南昌。
自2015年9月到2016年4月,我一直胃口不好、腹痛、饱胀,并且体重迅速减轻。
我一开始还庆幸自己可以省下饭钱,一直到4月底,我看见镜子里自己摇摇欲坠的样子,才慌了神,去医院检查,慢性胃炎。
即使这样,那时我还在心疼看病花去的钱。
2016年的第四次高考,我的生死一搏。
如果再没上一本,我已经没有任何借口向父母要钱,因为“四年大学生活费”的借口已经过期了。
高考前夜,我彻底失眠了。我把准考证看了一遍又一遍。
生命中前三次失败的高考、欺瞒家人的压力、学校中老师和应届生质疑的目光一一浮现脑海,如同梦魇吞噬了我,让我冒了一夜的冷汗。
谁能想到,那个夏天,我竟然昏倒在英语考场上,被紧急送往医院。
我被查出患了急性肠炎,医生诊断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及暴饮暴食导致的。
在此之前,我多次腹泻,这是肠炎的前兆,但我却没有留心,全心扑在复习上。
英语缺考,我的第四次高考砸了。
这一切我都不敢告诉家人。我只告诉他们,我大学毕业了,参加学校安排的实习,这一年也很难回家。
弟弟这年刚读大一,暑假时因为网恋悄悄离家出走,在村里闹得很大。
爸妈正心烦,也顾不上我,只发了条短信让我好好找工作,别像大哥那样没用。
看到他们短信的那一刻,我擦干眼泪,开始了第五次高复。
2017年,刘姨升迁了,调往总部。没了她的照拂,我的临时工身份被取消了。
不久,有家长举报我所在的那个培训机构乱标价格,侵犯消费者利益,导致机构关门。
我连遭失业,再扣掉肠炎看病花的钱,卡里只剩两百八十块钱,交不起学费。
当时和我一起复读的室友,都已经去读大学了,她们听说我的情况,纷纷给我介绍兼职家教。
同时,她们还集资帮我再读一年。在姐妹们的集资和家教收入的支持下,我再次交出了学费。
这是我复读的第四年,我拼命刷卷子、做题。
高考的每一道题型,我几乎烂熟于心,它的演变脉络,我甚至比老师还清楚。
这一年,我的家教收入比较高,时间也变得充裕了一些。
所幸这一次高考,我第一次上了一本线,刚好超出一分。
众所周知,这个分数仍然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去末流一本。
但是,这几年来的进步大大鼓舞了我,我一咬牙,2018年我再次高复,欺瞒的手段和之前一样。
这一次,我超出一本线51分,可以报211的较差专业。但面对成绩,我再一次犹豫了。
复读五年来的如履薄冰,五年来的卧薪尝胆,奶奶死前的腐朽气息仿佛再次刺激我的嗅觉,让我浑身颤抖——
我会不会可以做得更好?
我再读一年会不会考上985?
我再次复读。
由于我的“传奇经历”,我在当地的家教界已经小有名气,加上老师们的宣传,我的家教费用水涨船高。
上一本线复读的学生免收学费,还加送每月250元生活费,这是我在经济上最充裕的一年。
爸妈曾说,想来我工作的单位看看。
我则搪塞:“我刚换了公司,现在是试用期,不要来,免得到时没留下来。”
过年时,我仍然会给他们各包两百元红包,给弟弟包一百元,表示我已经是有工作的成年人,只是收入不高。
哪怕我回不了家,也会微信上发过去。
朋友圈,我也是按照朝九晚五的生活轨迹进行更新。
他们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
我的伪装,的确缜密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一个以自己命运为注的赌徒,偏执到又疯狂,又细致。
2019年,第七次高考。
这一年,我25岁了。我的高中同学、高中的复读同学都大学毕业了。
这一年,我超出一本线32分,仍然只能去普通一本。
查出成绩的那一晚,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慌笼罩。
六年了,我仿佛第一次从混沌中醒来。
我仿佛听见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老姑娘,居然复读了六年,还是一事无成。
六年的黄金岁月,可比一个普通一本重要多了。
是不是选择错了的女生,就不值得,就是活该?
我也觉得自己活该,我早就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但是我过不了心里的坎。
我总是梦见奶奶死前的哭喊,梦见爸爸打妈妈时狰狞的表情,梦见哥哥弟弟抛下我一个人在家……
我想到了自杀。
我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思考自己跳下去会怎样。
最终我发现,我虽然是人生的赌徒,但面对死亡,仍然是懦夫。
我颤抖着从楼上爬下来,哭着确认了志愿。我的志愿填的是南方一所普通一本的人文学院历史系。
那年,我25岁,读大一。
混在一群十八九岁的青春少男少女间,我是多么苍老。在寝室里,我也很难和她们正常交流。
她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是对于我来说,读大学、结婚、生子都已经——太晚了。
抱着书奔跑着去听专业课的讲座时,我会恍惚想起,当年的自己多么愚蠢,我信仰的东西配不上我付出的代价。
后来,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刘姨,她在震惊之余叹了一口气:“你理解错了人生和社会,人的青春也就这么十来年。”
是啊,我把人生的长跑看成了短跑,我把高考看成一劳永逸的事情,一意孤行地摸爬滚打。
那晚,刘姨劝慰我:“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你的爸妈对你和你两个兄弟的爱都是一样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我决定走出这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谎言,彷徨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给妈妈打去电话。
让我没想到的是,听完我的哭诉,妈妈在电话那头也哭了。
她告诉我,其实从她一次次要来看我,而我总是推诿,她就感觉到了我的难处。
只是她以为我工作不如意,过得不好,却没想到我是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最后,妈妈还一个劲地跟我道歉,说是他们做得不对,没有照顾好我,也没能及时理解我。
久违的母爱,让我内心的防线瞬间决堤。
我跟妈妈哭诉,我不知道未来如何,即使毕业出来了,我也28岁。
谁会要大龄的、又不是985或者211、又没有经验的女生?
妈妈安慰我说:
“傻孩子,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你虽然浪费了很多时间,但人生的弯路,未尝不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啊。”
我从未想过,文化水平不高的妈妈,会对人生有如此深刻的感悟。
那之后,我和妈妈的交流多了起来,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开朗、乐观。
每次遇到困难时,我都会鼓励自己:“做好我自己。”
在大学,我申请了助学金,也一直在兼职家教。
当我带着书本疾步走在大学校园,穿过悠然而行的十八岁少男少女们时——
世界展现在我的眼前,残酷而又闪亮。
但我相信,我一定会迎头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