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还是想上中专…”,李晓乐又一次鼓起勇气和母亲摊牌。
但结果一如往常,“有毛病,能上高中,你为什么不上?”,还没等他把理由说完,母亲就立马驳斥回去。
每年,优柔带的班上都会出现类似场景。优柔任职的这所初中地处上海,班上的普高录取率不足50%。也就是说,面对九年制义务教育阶段的第一次分流,将有超过一半的孩子,连高中也上不上。
是去全区倒数的普高?还是转到艺术类的院校?还是去专业好一点、且有中本职贯通或中高职贯通招生计划的中职?对于成绩处在中下游的孩子,这成了他们乃至一整个家庭最为焦灼的选择。
两拨有主见的人的对抗
尽管李晓乐已不止一次明确表达自己不想上普高,但最终,他拗不过母亲,被逼去区里一所倒数高中上学。
这位正处于叛逆期的少年,迄今已在校内数次违纪,有的还相当严重。当与学校沟通时,他的母亲不得不向老师解释:孩子是希望通过违反校规,达到让学校作出处分从而退学的目的。
他母亲心里明白,“孩子完全不能接受自己进高中”,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妥协,仍坚持无论如何,先让儿子念完高中的想法。
当被问到这样的例子是否每年都有时,优柔回答,“对于这一类现象,作为老师,真的已经见怪不怪了”——处理青少年因应学业高压及家庭矛盾而产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已经成为初中老师日常工作不可小觑的部分。
她遇见过孩子在校内崩溃大哭,但“这算是好的”,因为“全都发泄出来了”。也遇见过孩子突然面部抽搐,在班里大发脾气,想尽办法、把所有本子和卷子藏起来不带回家,或者根本控住不住,在课堂上就开始一根一根拔自己的眉毛。
还有的,甚至产生了轻生的想法。
一些孩子本来没有自杀念头,但当他们在社交平台看到诸如此类的分享时,也产生了仿效的想法,“从之前到现在,学生的许多行为和思想都是会互相模仿的,互联网又加剧了这种传播,这是我们做教育非常害怕的一件事情”,优柔说。
《2019-2020国民心理健康报告》中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也显示,在初中阶段,约有三成的学生被检出抑郁,而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也高达7.6%-8.6%。
在有近十年教龄的优柔看来,青少年的心理问题是逐年在增加的,这几年又要比之前严重很多。
而究其根本原因,可以归结为中考大棒下所诱发的原生家庭问题。是一拨有自我意识的孩子与另一波有主见、有学识的家长们的互相对抗。
因为当追溯全市校园劣性案件时会发现,真正的师源性心理伤害(指由教师对学生不当的教育行为导致学生产生的心理问题和心理疾病,如自卑、退缩、厌学、紧张等心理问题)是非常少的,“在我们学校,学生遇到心理问题会主动寻求老师的帮助,师源性问题也是没有的”,优柔说。
这一代孩子普遍有自己的主见与想法,自我意识强烈,能自己作出决定并为决定负责。这一届的家长处在70后至80后的年龄跨度,他们关注教育,享受高学历带来的红利,也有自己的教育观念,绝不能接受孩子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学历滑坡。
“除却特殊家庭结构(如离异、二孩差异大的家庭等),现在的初中生面临的心理健康问题,主要还是两拨有主见的人在相互对抗,看谁先软下来”,优柔总结:“家长和孩子之间互相不理解、难以沟通。而在中考这根大棒下,家长的高压政策和控制欲,很容易导致孩子的自暴自弃与逆反心理。这样的家庭构成多了,心理问题也会多一点。”
中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优柔执教的这所初中,并不是一个特例。
该校所在的上海X区,高中资源多,但牛娃也多,普高升学率依据往年数据来看,也只有50%。
再把目光放大到全国来看,事实上,根据《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每年公布的数据,从1990年开始,中国的普高录取率就在50%左右。从2016年开始,普高的录取率在增加,近几年维持在60%左右。
60%是全中国的平均数据。而在一些竞争激烈、生源庞大的考试大区,普职升学率五五开,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今年深圳中考就因为竞争过于激烈,超过一半学生上不了公办普高而引起了广泛的舆论关注。
过去常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一分就能干掉几万人。但现在,这句话却更像是直指中考。
普职五五分流、六四分流,是十四五岁学生面临第一道超负荷的升学压力。
因为用大学录取率(大专+本科)来作比较,随着大学扩招及考生文化水平的不断提升,在2020年,中国整体的大学录取率已经达到90%。即使是如河南、山东这样的高考大省,录取率也分别在85%及75%左右,要远远高于中考升普高的录取比率。
高考恢复迄今已超过四十年,大学录取率也在逐年攀升,从90年代的22%,到千禧年的60%,再到近年来的80%、90%。随着1999年的大学扩张,高等教育已逐渐走向大众化。不像过去,大学生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然而反观中考,为了调整未来的人才需求结构,培养更多的“大国工匠”,实现技术变革与产业优化的升级,今年3月,教育部发布的《关于做好2021年中等职业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再一次明文指出:“保持高中阶段教育职普比大体相当”。
表述与早在2002年就发布的《国务院关于大力推进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如出一辙。
可以说,大力发展职业教育,让更多有志青年成为能工巧匠是大势所趋,也是国家未来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在这样的社会经济大背景下,中考升普高的录取率也很难再有上升的空间。
升学的竞争只会愈演愈烈。
二选一,还是选普高
中考普职分流催生了巨大的学业压力,也使得普遍拥有高学历的新一代家长们更为焦虑。
一方面,拥有心理健康问题的初中生越来越多。另一方面,中职院校的学历歧视也未能解决,再加上难以接受孩子学历滑坡、阶层跌落,大部分的家长仍以普高作为第一选择。
优柔见过很多经济条件不宽裕,却也要省下每一分钱来为孩子砸一个高中文凭的家庭。他们首先杜绝中职的选择,但对之后可选的学校也缺乏仔细的了解与谨慎的择校过程,抱着“只要是高中就行了”的心理“自欺欺人”。
作为老师,优柔并不认可这样的选择,坦言“钱能砸上的绝大部分高中一点用都没有,其充其量不过是挂着高中牌子的中专。但很多家长对读中职都有根深蒂固的排斥心理,接受不了也沟通不了。”
而另一部分相对开明也尊重孩子意愿的家庭,也要在好的中职与垫底的高中之间作出艰难选择。
因为打通了中本职贯通或中高职贯通且有好专业的中职,其录取分数线也在连年走高,在近年来已经与中考最低分数线持平,甚至超过了最低分数线。
中本职贯通:即中职教育与应用本科教育的贯通,中职生在毕业后,可以通过转段考试升为本科。目前中本贯通的本科院校大都是上海一二本合并之前的二本院校。学制为3年中职+4年本科
中高职贯通:即中职教育与大专教育的贯通,学制为3年中职+2年大专。毕业后可获大专文凭。
当孩子已经够上中考分数线时,他真的还应该选择中职作为出路吗?
林燃,优柔的另一位学生,当初在中职与普高之间选择了机电相关专业、且启动了中本职贯通的中专。在中专,他的心理压力更小,认为课程进展与内容都与自己匹配。
他的学习态度与能力也被学校看见,被选中参加“青年马克思主义者培养工程”培训班。教师节他回到初中的母校,胸上别着青马徽章,精神头也显得很好,优柔看到他很是欣慰,“他能清楚叙述自己对未来职业的规划,而且架势看起来,已俨然一副小领导的模样。”
优柔看到过太多像林燃一样的孩子。他们如果不是自我觉醒的晚熟型选手,但凡颤颤巍巍勉强考上了高中,路也会走得十分艰难,之后考上大学本科的希望,通常也是“悬之又悬”。
“事实上,很多学生的学历素质和心理素质,并不适合承受高中三年高强度的学习” 优柔说,“我们肯定是希望他走另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
普职融合?取消中考?
当然,除了家长及社会大环境对职业教育“污名化”的刻板印象外,目前有不少中职院校,确实存在管理不到位、开设学科门类不成熟、实用性不强、与市场不亲和等各类问题。
优柔也承认,在上海,虽然中职老师都需要具备很强的专业性,对职业技术专技的要求也不低,但相当一部分中职仍然面临管理不善这一主要问题,导致学校校风校纪不良,家长担心孩子进去后“交坏道”,“近墨者黑”,“他们认为即使是一所在全区垫底的高中,其校风至少要优于这类中职。”
有关职校积弊,新华社今年的发文也明确指出,虽然我国已经建成世界规模最大的职业教育体系,但不少地区的职业教育,还远未成为社会广泛认可的类型教育。它们名义上是职业学校,实际上还是开着普高的课,拿着政府经费、用着职业学校的招生名额,成为比学历教育“低人一等”的附庸品。
陕西省人大代表周苏萍也曾在两会上的建议案上明确说,中职院校开设的学科门类尚不成熟,教师大多属高中教师转岗,专业性不强。
所以,尽管根据数据统计,大学专科、中专和技校学历从业者工资的增长率十分可观,在最近几年与本科、研究生等学历层次的收入差距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缩小,但现阶段的职业教育良莠不齐,办学模式也尚未由参照普通教育完全转变为产教深度融合的类型教育,家长们对职业教育的态度,仍偏向于否定、回避与观望。
另一方面,中考普职分流五五开、六四开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在“遍地都是大学生“、竞争激烈的当下,也急速加剧了家长的焦虑恐慌与孩子的学业压力,乃至引发一系列的心理健康问题。
不少专家认为过早分流弊大于利,例如人口学者梁建章在本次两会上就提议,在高中资源不稀缺的情况下就应该取消中考,减轻学生备考时间与择校压力。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也提出普职融合、建综合高中的思路:“每所高中既有学术课程,又有技职课程,由学生自由选择,在高中毕业后,再由学生根据自身兴趣、能力、职业发展选择普通院校和职业院校。”
但也有不少如优柔这样的教育从业者认为,普职融合对学校生源与学习的氛围都会造成负面影响,只会再次放大家长的焦虑,而在不真正探究当代学生心理问题根本性成因的前提下就贸然取消中考也并非一剂良药,“说白了,中考、高考都是人才的一次选拔,逃脱不了竞争与淘汰,为什么不把中考看作一次对于高考的练兵呢?”
“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都提出,需加强创新型、应用型、技能型人才培养,壮大高水平工程师和高技能人才队伍,为未来可能出现的新需求提供充足供给。
在产业机构基本定型后,这是职业教育被赋予的职责。是以大力发展职业教育,调和人才需求结构性矛盾,为实体经济输送更多高技术人才在当今已成为共识。
但中考分流是否过早,成绩中下游学生到底何去何从,中考是否应该真的取消,也早已催生了全新一轮的焦虑与激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