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上世纪80年代初,祖上世代为农。
我的父亲一度津津乐道的是,解放后农村阶级划成分时,我们家被划为贫下中农:一贫如洗的清白人家,免遭批斗的光荣阶层。
但这份荣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伴随我们兄妹三人的出生,结结实实的穷和实实在在的难,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
这时,他才知道:穷不是件体面的事儿,而是件要命的事儿。
为了摆脱这种穷和难,他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妹三人身上。
这个迫切的愿望,或许能从每个期末,他在我们仨成绩单“家长寄语”一栏上,不厌其烦地重复写下那句名言中窥见一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读懂这句话的深意。
我哥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比我大4岁。
我妈怀他时,感染病毒,无钱医治,他生下来,就患有严重的眼疾,一只眼几近失明。
因家庭贫困,求医无门,直到娶亲成家,他那只眼也没有做成手术。
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聪明的人。
他记性非常好,成绩也优异,小学一年级至五年级,一直是我望尘莫及的对象。
以至于教过他也教过我的乡村老教师,每批改我的卷子时,都叹口气说:“你的成绩要是像你哥,就好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
自到乡里读初中,我哥的成绩就一落千丈。
可能是怕人笑话他有眼疾,也可能是想证明自己很厉害,他和一帮男生混到一起,打群架,玩游戏,做坏事,被老师列入坏孩子的黑名单。
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把他从学校带回来,关在西厢牛屋里含泪用皮带狠狠抽下去。
不思悔改的我哥,硬是不哭不喊不求饶,从此和校园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15岁时,我哥就随村里的打工队,去北京建筑队盖房子。
干了一年,过年回来时,发工资的老板走到他跟前,忽然宣布:没钱了。
我哥从北京一路哭到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帝都。如今他40多岁了,依旧遵守着这个诺言。
17岁时,我哥去了广州。
此后20多年间,一年365天,他有350天在广州打工,有10多天回老家过年。
哪怕结婚娶亲,哪怕儿女出生,也不例外。
他干的活儿,就是往大小不一、档次各异的包装箱盒上印宋体字。
尽管,他辗转多个厂,下过不少力,受过不少气,甚至因工伤险些残废,到头来并没有挣到什么钱。
最大收获的,是他在老乡聚餐时认识了相貌端庄、勤俭持家的我嫂子,然后生下健康可爱、留守在家的一双儿女。
39岁那年,打工漂泊22年的我哥,忽然宣布:不愿再受资本家的剥削,要自己当家作主做老板。
他和我嫂子来到郑州,租了一家小的不能再小的门店,投身户外广告制作的大军。
创业比打工更难,哪怕是一家小店。
多少个夜晚,我办事回来,或无聊刷屏时,都能从他朋友圈动态里看见这么一句无奈的说说:“深夜11点,还没吃晚餐。”
每当这时,我就想问问他,当初宁愿被我爸关在牛屋挨打也不愿回学校读书的那个决定,到底对不对。
人生没有后悔药。所以,今天我哥很拼。
为如约把货送到,他曾在电梯停运的深夜,扛着几十公斤的展布爬到20楼;为拉拢一个客户,他曾赔本不赚钱帮人忙活好几天。
甚至为了打点关系,他把我送给他的上等茶叶,转手送给了中间人……
像当年一样倔强的他,一直在坚持着赚更多钱,过更好的年。